吴太妃抓住了他的手腕,压低声音道:“她留在这里不打紧,可你我不同,我……实在是害怕皇帝……”
成追远张口欲问,可对方眸中的惧色有如实质,又使他不忍开口。宫中多耳目,有什么事情,等离开金陵再说不迟。
他看着吴太妃将灯笼浸入鱼胶,浸湿的竹骨更显得斑驳。小窗外花枝影动,隐约传来显阳殿的梵唱声,忽明忽暗地混着蝉鸣,织成一张纤密的网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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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元之后第一次朝会时,云龙门上的铜钉结满了露水。太极东堂外引礼的内侍提着刺目的白纱灯笼,身后跟随的百官公卿显得格外沉默。刻意放轻的脚步落在青石板上,将散落的纸钱悠悠带起。
孟元策素履在丹墀前顿了顿,瞥见殿阶螭首吐水口卡着半张字纸,似乎是未烧尽的经文,正以一种凄冷的姿态在风中萧瑟。
初秋的凉意,让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,眼前的太极东堂平添了几分幽邃。他在入殿参拜的间隙神游天外,倏忽想起数日前家中老仆私语,说夜半路过太庙听见铁甲铮鸣。
此刻凝神之际,那肃杀余韵倒像是从皇帝剑鞘里渗出来的。
檐上不时飞起三两只老鸦,嘶哑的叫声混杂着叮当铁马,一阵又一阵地传到大殿里。它们在中元夜吃饱了祭品,叫声比往日浑厚了许多。
成昭远莫名有些烦躁,手指不知不觉地握紧了御座扶手。他盯着左下那一身素服,太平长公主鬓角的白花刺得他眼眶生疼。
南郡王请求归藩的奏表,他留中不发,拖延了数日,成之染问起,都遮遮掩掩地蒙混过关,可这么拖着,终究不是个办法。
成昭远望向玉阶之下的王盘牟。他即位之后火速将昔日的世子詹事调回金陵,做他的吏部尚书。
不惑之年的高门显贵恬淡自持,在皇帝频频注目下终于开口。侍中颜粲家在三吴,性情冲和,有感于庶务劳形,自请解职东归。而侍中王玄契老迈不能视事,大病一场后也卧病在家。门下省侍中缺位,侍奉禁中,力有不逮。
孟元策垂首听王盘牟禀报,禁不住抬眸,目光飘向成之染。太平长公主神色平静,只是眸中沉沉不化的凝思,似乎与他心中迟疑并无二致。
蓦地他听到成昭远开口,嗓音在双鹤香炉的青烟里微微发颤。
“南郡王给事禁中,参决军国重务。”
第392章 枯水
成追远始料未及,惊讶得忘记了领旨谢恩。
成之染微微侧首,目光虽落在他身上,话却是对成昭远说的:“陛下怕不是忘了,南郡王身兼大任,不日将归藩。”
“可如今朝廷需要他,”成昭远不由得扬起了声音,“朕也需要他。”
他瞥见成追远低眉敛首的模样,到底是个十五岁的少年,举止流露出些许局促,正攥着麻衣一角,并不敢抬头看他。
中书令周士显拱手道:“南郡王于陛下诸弟之中最为年长,身份贵重,宜于居守……”
他话未说完,素服冷不丁被侍中谢夷吾拽了拽,尚书令孟元策的声音在殿中响起。
“荆州重镇,扼守上流,形势非常,是以高祖克江陵,接连以手足骨肉临州。如今陛下诸弟幼弱,唯有南郡王可堪大任,为国藩辅。陛下虽不忍南郡王远离,为社稷考量,自当割爱!”
他音声朗朗,好似快刀划破布帛,周遭凝滞的气息也为之一散。
百官公卿纷纷附和,落在成追远耳中,如同黏腻的潮水漫过朝堂,连金砖缝隙都堵得严严实实。眼前的众人脖颈低垂,弯成的弧度诡异地相似,他收回目光,垂下了眼眸,成追远奏表上的墨迹仿佛在氤氲,一点又一点,模糊了视线。
殿外倏忽间一阵骤风,檐角铁马被吹得呜咽,叮当叮当声裹着三千里外的江涛,几乎要将他御座掀翻。
有人低低地咳嗽起来,偷眼望向上首,年轻的帝王面色发白,嘴唇微颤。
太平长公主始终静坐在蟠龙柱东侧,麻衣下摆粗糙的布纹,正随着漏刻滴答声,一寸寸浸染了御座下的光影。
“请陛下准许南郡王即日返回江陵。”她指尖摩挲着鎏金书案的边角,那里不知何时被硬物撞破了漆皮。
大殿中鸦雀无声,成昭远目光扫过下首的群臣,颤声道:“朕若不准呢?”
“那便请陛下亲阅此物。”成之染从座中起身回望,江萦扇手捧玉匣跪呈御前,誊抄的高祖遗诏赫然在目。
“太子进德日茂,社稷有寄。太平公主善相毗辅,思弘治道,内外众事,悉与参怀……”
成昭远猛地站起身来,长姊的目光一如既往地平静,此刻却有如锋芒。
成追远见势不妙,赶忙拜伏在地,道:“臣愿长居金陵,为陛下分忧!”
上首只一瞬静寂,成昭远拂袖越过御案,翻飞广袖将博山香炉带倒,骨碌碌砸在金砖上。
“退朝!”他冲出殿门,虎贲羽林未及横拦便被扫开,惊得众人慌忙避让。
日光照亮了皇帝歪斜的玉冠