,他死死咬着嘴角,汗水从脊背滑落,浸透了素麻中衣。
殿阶螭首凸着铜铃般的眼睛,昨夜凝结的霜露腾起白烟,追随御道上的皇帝大步远去。
满殿私语如沸水将溢,太平长公主静静地拾起香炉放回案头,啪嗒轻响骤然将人声镇住。香灰已倾翻一地,被风吹得到处都是。周士显喉头滚动,谏言不由得噎在喉间,因为他看到对方抬起了眼眸。
“派人跟着他。”
嗓音比晨露还清冽。
领军将军温印虎拱手领命,披麻的衣甲擦过素幡,还残存着冷香的余韵。王盘牟欲言又止,收紧了手中笏板,隐没于噤若寒蝉的朝臣之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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成昭远奔回正福殿,用力撕扯着丧服系带,朝阳沿斑驳麻衣扭曲变形,缠得他颈间浮起数道红痕。
他高呼宫人捧来锦袍,胡乱裹上身,一把抓起佩剑冲出殿外。
玄武门下,朝露未晞。甲兵尚未来得及阻拦,便被皇帝疾驰的赤骥撞开。铮铮马蹄仿佛要将青石板刮出火星,震得道旁悬挂的素绢灯笼颤动不已。
他是天子,是天下的主人,可勒马停在街口,天下虽大,却不知何处容身。
成昭远喉间滚着未出口的哽咽,赤骥的鬃毛随疾驰而震颤。道旁行人纷纷避让,不知是谁家年少,竟敢在金陵纵马。
城郊的稻田泛着金浪,疾驰的骏马从近旁擦过,惊起成团蠓虫扑在汗湿的后颈。当马匹终于力竭停在山脚,他才发觉前方是皇陵方向。
他信马由缰,哒哒的马蹄在道中回荡。山林里空空荡荡,日头已升起,薄雾仍氤氲未散,裹着松针的苦香扑鼻而来。
那味道似曾相识,成昭远思忖良久,惶然惊觉,竟是像极了高祖染病时的药气。
他不由得打了个冷颤。
出来得匆忙,此时才发觉穿得单薄,丝丝缕缕的凉意在周身弥漫。
他略一迟疑,仍打马向前。褪色的彩幡从枝头垂落,轻轻扫过马鬃,山道忽转,古刹残垣映入眼帘。
报恩寺。
有些破旧的匾额斜挂门头,裂缝里探出几茎野菊,如同几颗晶莹的泪珠。
成昭远勒缰的手突然僵住,他隐约觉得这寺名熟悉,不过一时也想不出来由,大抵是从前见过罢。金陵的寺庙众多,他还在东府时便四时捐赠,在不少庙宇里燃灯供佛。
他不由得苦笑,这些年来所求的,到底是什么?
赤骥不安地打了几声响鼻,缓缓驮着他往深林里走。清秋鸟鸣声此起彼伏,此间时节仿佛比山下迟缓,惨淡的朝阳如同中元的夜月,浑圆而冷寂,不带有人间的一丝温度。
黑松林里有一块残碑,刻写的文字已漫漶不清。成昭远翻身下马,到近前细细分辨。
纵横的笔画之间,成追远请求归藩的奏表又晃到眼前。那是他阿弟亲笔所写,字迹虽然比幼时有长进,不过看上去还是有些羸弱。
他更愿将其归结为娘胎里带来的劣根。
鸟鸣声不知何时停了,松林间静悄悄的。
成昭远蓦然回首,却见一人正站在不远处树下,是个比丘尼的打扮,缁衣下摆沾着干枯的苍耳,怀中抱着个竹篓。
她抬眸的一刹那,他仿佛撞进一泓幽深的寒潭。深不见底的寒潭青岩蜿蜒,镌刻着太平长公主长身玉立的背影,沉淀着千里荒台上焚天大火的烟灰。那一双睫羽轻颤,细碎磷火在眼尾游弋,恍若子夜乱葬岗飘荡的引魂灯,依稀沾染了前朝宗庙倾塌时的血锈。
成昭远喉间腥甜,朝会咬破的伤口又渗出血丝。他隐约看到乾宁二年的白绫在日影中飘荡,他的生母被绞杀那日,也是这般雾锁重楼。
心底惊涛骇浪之声中,他听到自己问道:“你是何人?为何在此?”
比丘尼不语,只是静静地望着他,她的目光分明如古井无波。
成昭远不由得攥紧了腰间佩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