成追远驻足怔然。
成之染在书斋等他,一个十岁上下的少年站在门口,见到他来了,便叩了叩门扉。
成追远见他生得有几分憨直,不由得多看了两眼,少年也瞪着眼睛看他,丝毫没有避让的意思。
“阿尨——”
成追远听到参军温潜止喊了一声,那少年便跑过去了。他心中嘀咕,进了门,成之染正在小窗下执笔写着什么。
“阿姊,”成追远在她下首落座,忍不住问道,“方才门口是谁啊?好憨的孩子。”
“石阿尨,你不认得的。”成之染将笔放下,打量他一番,这一路奔波,他的额头渗出了一层薄汗。
左右有侍女上前为他摇扇,成追远瞥见案头黄檀木匣拉出了一层,隐约露出大将军的金章。
他有几分心不在焉,道:“阿尨这个名字太粗俗了些,不如……不如改作‘将将’。”
成之染不由得瞥了他一眼:“这又是什么稀奇古怪的名字?”
“时仿佛以物类兮,象积石之将将……”成追远直起了身子,以一种颇为幽怨的语气徐徐说道。
成之染不语,她幼时勉强读了六经,这些文绉绉的东西,懂不了多少。
“这是先朝《长门赋》中的一句,将宫殿比作积石山,说它像山一样高峻,”成追远似是叹道,“失宠的妃嫔独自一人在深宫徘徊,高大巍峨的殿阙,只是平添与世隔绝的封闭之感。”
书案上冰鉴腾起白雾,袅袅漫过摊开的军报。成之染忽而笑了笑,道:“这几年不见,阿弟的学问果然长进了。”
成追远微微低了头,笑道:“还不是王主簿教导有方。”
成之染眸光一顿:“改日见了王愆,我要谢谢他。”
成追远轻笑了几声,他的王主簿还在荆州呢。他不安地动了动身子,粗布裁制的素服窸窣作响,良久,他禁不住开口:“阿姊——”
成之染侧首看着他,他反而有些犹豫了,动了动嘴唇,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。
成之染不慌不忙,取出匣中的金章,在纸上钤下红印。朱砂从纸上晕开,她盯了一阵,见成追远一声不吭,于是道:“过了中元,上表归藩罢。”
成追远眼前一亮:“阿姊此话当真?”
“你不说,你阿兄怎会开口?”成之染看了他一眼。
窗外蝉声忽而拔高,直直地穿透窗纸,在耳畔犹如呐喊。成追远不由得笑了,亮晶晶的眼睛望着她,道:“这一次……阿姨能不能跟我一起走?”
他生母吴氏,如今已经是南郡王太妃了。自从高祖落葬后,后宫也冷清了许多,未曾生养的妃嫔都送去守陵。相比之下,吴太妃算得幸运。
屋中龙脑香混着冰雾漫开,香气也变得幽冷。成之染思忖了一番,道:“太妃随子就藩,前朝亦有先例,并无不妥。”
成追远松了一口气,心中安稳了许多。他急于将这个消息告诉吴太妃,次日一大早,便赶往宫中。
吴太妃住在徽音殿,这里曾经的主人已经随前朝宫眷出家为尼了。廊下的宫人正侍弄花草,乍一见到成追远,险些没认出来。
殿中并非只有吴太妃一人,六郎怀远的生母尹太妃也在,她们忙着糊灯笼,准备中元那日张挂起来。
见他们母子有话要说,尹太妃说了几句话就走了。宫人将坐榻收拾出来,成追远瞥见案上一摞抄满经文的字纸。
吴太妃不识字,照葫芦画瓢,写得歪歪扭扭的。她还不到四十岁,容颜已憔悴得厉害,白纸剪的素花粘在鬓角,整个人显出一种灰寂的萧索。
“阿姨,咱们过了中元就能走。”成追远跪坐在蒲团上,看着对方仍在摆弄尚未糊纸的灯笼。
“那就好……那就好……”半晌,吴太妃攥紧了竹骨,叹息道,“我还好有你,你看那容氏,整日里只有鹦鹉作伴,将来的日子,那可怎么过……”
成追远咬了咬唇,道:“阿姨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