成之染却不急着登车。她已许久不曾走在官道上,置身于郊野之中,望不见巍峨宫阙投下的阴影,满眼是荒芜的斜阳草树,朝堂纷扰仿佛能在此刻短暂远去。
远处冷不丁响起阵阵马蹄声,徐崇朝警觉地按剑转身,却见山道拐角转出一群人,你追我赶地纵马飞奔。
成之染被他轻轻扯向道旁,十余骑戎装少年卷着浩荡尘烟,身后还跟着一大群仆从,呼啦啦从她眼前掠过。
为首那少年从马上投来一瞥,皮弁被风掀起时,那一道目光如星子般闪亮。
成之染不由得一怔。
尘浪中裹挟着马匹和枯草的气息。待黄埃散尽,她微微蹙眉。
徐崇朝不由得唤了她一声。
太平长公主出入扈从如云,从来都是旁人避让她,今日却是头一遭吃了旁人的烟尘。他劝道:“登车罢。”
成之染“嗯”了一声,似乎仍有些心不在焉,刚迈出脚步,忽觉脚下异样,低头一看,素履正踩着枚羊脂玉佩。
她俯身将玉佩拾起,是一枚颇为素雅的菡萏模样。
耳畔马蹄声去而复返,清越嗓音穿透了暮色:“娘子留步!”
折返的少年勒马止步,胯下良驹喷出的白汽扑在尘埃里,凝成细小的冰晶。他翻鞍下马,姿态利落得很,在寻常世家子弟中却是少见。
“娘子可见到一枚玉佩?”
成之染将玉佩悬在残阳里,垂落的朱缨轻晃,系环上刻着一个小小的“沈”字。她指尖一颤,打量那少年,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。
“沈郎君,这玉是你的?”
“正是,正是,”那少年忙不迭点头,又有些意外:“娘子认得我?”
“不认得,”成之染将玉佩还给他,目光落在他脸上,禁不住又道,“只是看到小郎君,却好似故人重逢。”
少年向她道了谢,握紧了手中玉佩,他突然抬头:“真的很像吗?”
听他这么说,成之染反倒意外。
“娘子许是见过我父亲罢?”见成之染不语,那少年似是黯然,“人人都说我与父亲长得像,可他的模样,我已经记不清了。”
成之染眸光动了动,忽而被一股巨大的惶惑攫住心口。她听到自己开口:“你……叫什么名字?”
“我叫沈玄墨,”少年后退半步,踩得脚下枯叶嘎吱作响,“娘子当真认得我?我父亲……”
“二郎——”
他的声音骤然被叫喊打断,马蹄声如闷雷滚过,方才与他同行的一众少年纵马而来,高呼道:“找到了没有?”
“找到了。”沈玄墨应了一声,众人便催着回城,时辰已经不早,再晚只怕要赶上宵禁。
沈玄墨将玉佩塞到怀中,忙着跟众人解释,冷不丁回头之时,却只见方才那二人远去的背影。
他难掩失落,翻身上马,又止不住回望。西风卷起背上的旗幡,翻飞旗面扑打在少年肩头。
他望见那娘子即将登车时,倏忽又抬眼向他投来一瞥,怀中的玉佩登时有些发烫。
成之染目光停留了一瞬。斜阳残照里,好似许多年以前,那位故人也是这样逆光而立,身后是焚天的战火和残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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东府城月色苍茫,屋外梧桐叶在风中厮磨,沙沙轻响如细雨敲窗。
风从窗缝漏进来,卷着灯下的书页哗啦作响,成之染倏忽闻到一抹淡淡的血腥。
案头铜镜里烛光晃动,幢幢灯影中有一个模糊的身形,铁甲生出了锈迹和寒霜,甲片间钻出灼灼的野菊。
“沈郎君……”成之染不觉怔然。
那人影拎着把长刀,血珠顺着锋利的刀刃往下淌,落地却化作枯黄的桐叶。他忽然摘了兜鍪,露出颈间深可见骨的伤口。
成之染的声音断在喉咙里,她知道,那不会是沈星桥。
“阿姊……”有人在耳畔轻唤,稚嫩而清晰。
那长刀不知何时出现在她手中,霎时间如同烙铁般滚烫,血肉模糊地黏着她的手,甩也甩不掉。成之染有些急了,却见那人的铠甲被烧得扭曲,熔成山陵官道旁那枚玉佩的形状。
“狸奴!狸奴!”一双手陡然将她抓住,晃动得她几乎无法呼吸。
掌心的长刀突然坠地,“当啷”一声锐响,随案头三足灯爆出灯花。
成之染睁开眼时,窗外月光亮极了,窗棂将梧桐树影扭曲成锁链形状。她呼吸一滞,对上了徐崇朝的目光。
“可是噩梦了?”徐崇朝不无担忧。
难道是她睡着了?
成之染低头,案上百家谱纸页泛黄,散着陈年墨香。“玄墨”二字的蝇头小楷,比乾宁十三年的血渍更暗沉三分。
“果然是沈郎君之子。”她指尖抚过纸页,一时间百味杂陈。与沈星桥初识之时,他尚未为家人复仇,也尚未婚娶。没想到许多年过去,连孩子都这么大了。
小窗外风势骤急,卷落的残叶拍在窗纱上,萧瑟得令人心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