成雍的孝帽歪了半边,汗湿的鬓角粘了纸屑,依稀是一片烧剩的往生咒。他瞥向梓宫后的玄甲军,那些曾随成肃征战的旧部,此刻正号哭着抛撒纸钱。纷纷扬扬如月落星沉,飘入送葬百姓的麻衣。
梓宫归葬于金陵城东郊蒋山,仁孝皇后已移葬于此。玄宫此始,万事长毕。
送葬的浩荡人群在山陵神道下宫止步,低回挽歌被热浪蒸得扭曲,斜晖仍光芒万丈,让人睁不开眼睛。
成之染跪在烈日烟尘里,乌发被汗水粘在颈侧,鬓角的银丝微微晃动。
高祖崩逝以来的日日夜夜,她心间充溢着难以自抑的哀伤,如鹅毛大雪淹没一切杂思。成肃临终絮语在耳畔翻来覆去,密密麻麻的字句模糊得令人眩晕,她被巨大的惶遽攫住心口,却无法伸手挥散眼前的迷雾。
目光随梓宫远去,她仿佛看到墓室壁画上的持戟将军抬眸望来,熟悉的年轻眉眼,正是当年宣武军营中教她习武的沈星桥。
斯人已逝,往事如烟,不曾开口的询问,或许再也得不到回答。
纸扎的千军万马熊熊燃烧,暮色中火舌缭绕,混着柏香的烟霭飘入玄宫。那里陪葬着彭城忠武王的衣甲,甲片缝隙还残留着枯涸的血痕。梓宫深处的金丝被下,高祖武皇帝僵硬的指间,仍攥着一枝枯萎的玉兰花。
凄厉的清角之声刺破天际,山陵外响起雄迈而呜咽的战歌,是大江南北传唱已久的《犀甲》。
泪水夺眶而出,成之染倏忽想起十年前的楼船上,她随成肃并肩在船头眺望京门,那时节风光满目,乾坤浩荡,心中亦豪情无限。
只是这一生青云之路,再也回不到最初那一天。
第390章 端倪
送葬的人群回到台城时,成追远额角已磕出血痕,红肿的眼睛抬起,斑驳目光掠过满城缟素,恍若记忆中的彭城飞雪。
延昌殿依旧飘着灵幡,尚未撤下的花梨木供案,静静摆放着成誉的断剑。它锈迹斑斑,在案上显得有些突兀。
成追远一把将断剑抓起,扑跪在成追远面前,嗓音沙哑得令人酸涩:“臣请携此剑镇守荆州,以告慰高祖在天之灵!”
“阿弟糊涂了,”成昭远拭去他脸上泪痕,眸中晦暗不明,“这把剑,要留给二叔。”
话音未落,绮窗外炸响一声惊雷,倾盆大雨顷刻间呼啸而至,淹没了世间一切人语和悲声。
成追远出宫时一步三回头,在雨帘中回望这巍峨宫城,禁不住打了个寒颤。
第二日雨霁天晴,正福殿檐角鸟雀翻飞,啁啾啼鸣随溽风拂过素幡,新帝的寝殿仍满目肃然。
成之染素服在身,广袖从案头博山香炉旁扫过,烟丝扑在京门送来的急报上。
“前几日,西河宋氏的亡命之徒,趁国丧之机,率数十人在城中作乱,已被东郡王府中张司马击斩。”她将奏表按在御案上,指尖处“京门”二字格外刺眼。
成昭远神情有几分倦怠,道:“此事既已平定,高祖刚刚落葬,再过几日……”
“正因为高祖刚刚落葬,如今才等不得,”成之染盯着他微微歪斜的玉冠,道,“西河宋氏自乾宁初年族诛,漏网之鱼散布在江淮之间。如今亡命作乱虽是在京门,究其根源,却在于广陵。唯有将广陵守住,贼人才不能渡江南下。二郎毕竟太年轻,留给人可乘之机。”
成昭远扶着御案,道:“阿姊的意思是……”
“另择良将驻守广陵。”
成昭远不由得蹙眉:“如此大动干戈,是不是有些过了?”
“扬州内地,物阜民丰,百姓安乐,金陵的威胁不在于南,而在于北,”成之染瞥了他一眼,缓缓道,“不怕有第二个张灵佑,只怕有第二个贺楼骞。”
成昭远沉思不语,目光落在案头博山炉,倏忽发现炉身下饰的龙柱上,一人正手攀龙首,坐于龙身之上。他登时有几分不悦,盘算着让人换一个新的,冷不丁又听到成之染开口。
“国朝初建,根基浅薄。遭逢高祖崩逝,胡虏窥边之时,又不知有几分觊觎之心。江淮防务,刻不容缓。”
成昭远仰头望着她,抿紧了嘴唇,问道:“那么阿姊想派谁?”
“护军将军,桓不识。”
成昭远未置可否,半晌,沉吟道:“此事仍要与二叔商议。”
午后匆匆一场急雨,整个宫城又变得湿漉漉的。成雍刚跨过正福殿门槛,就看见自己长子垂首坐在御案下首,身上的素服被雨水打湿了大半。
成修远从广陵赶回为高祖守灵,数月来衣不解带,早已枯瘦得没了模样,望见他父亲赶来,也只是微微欠身。
成之染见成雍进门,从座中起身,道:“叔父来得正是时候。”
成雍扫了上首成昭远一眼,发觉新帝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,不免惊讶道:“这……这是怎么了?”
“京门有贼人作乱,叔父也已经听说了罢?”成之染音声徐徐,道。
“臣惶恐……”成雍咳嗽了两声,登时又有些惴惴不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