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安冬日,眼前满是她父亲挥斥方遒的身影。
席卷漠北,叩勒阴山。一击致命,永绝后患。
那些激荡的遐思和豪情,终究在关陇寒沙中泯灭殆尽,漫天风雪中的饿殍和枯骨,也已将再度北伐的宏图掩埋。
如今这时候,再发起一场旷日持久的倾国之战,硬要与慕容氏拼个你死我活,最终的下场逃不过玉石俱焚。
她突然有些怕了。
大殿中人人都紧盯着她,面色紧张,各怀心事,生怕这位镇国大将军说出什么可怕的话,将整个朝廷再次拉入征战的巨大漩涡。
成之染缄口不语,良久,似乎是轻叹一声。她静静抬眸,回答了天子的问话。
“连年征战,师老兵疲,国用虚竭,如何能倾灭慕容?臣以为不可劳民伤财,再起兵争。”
殿中沉闷的气息陡然一轻,众人亦纷纷称是。
然而天子似乎并未得到想要的答案,他低垂眼眸,目光落在成之染身上,不言之中萦绕着几多愁思。
成之染福至心灵,那一刻仿佛明白了天子所想。
他大抵是想问她,倘若梁公执意如此,又该如何?
可身为天子,他无法将这个问题宣之于口。
成之染避开了对方的目光。倘若她父亲执意如此?
长阶夜雨后依旧氤氲着潮气,环佩琳琅作响,仿佛与足音应和。步出大殿走向大司马门的这一路,成之染心中空空荡荡,举目四望,无人言说。
徐崇朝跟了她许久,却见她步出大司马门,忽而停下了脚步,回望这座巍峨的城楼。
许多年以前,或许也没有太久,只是在她的记忆中显得格外邈远,正是在这座城楼下,东海王苏弘度刺死禁兵,若不是她拔剑入荆州,大江上下又是一番浩劫。可是尽管她挽救了他们一时,终究逃不过今日生死微茫的结局。
冥冥之中像有一双手,拨弄着众生命运。
难道说,是她做错了什么?为何如今还是走到了这般田地!
成之染幽幽地望向徐崇朝,缓缓道:“或许我从一开始就是错的。”
徐崇朝不解其意,但见她神情哀婉,仿佛下一刻就要落下泪来。待回到府中,他问道:“不出兵,又有什么错?”
成之染静坐于窗下,窗棂上斑驳树影,依稀在她眉宇间回荡。她声音极轻,道:“我父亲是何等人物,再惊怒愤恨,也不会在大事上乱了分寸。如今是不是北伐慕容氏的时机,他岂会不知?”
徐崇朝听出她话外之意,沉吟道:“那他是为了什么?”
“是为了什么?”成之染轻轻一笑,唇角流露出些许苦涩,“为了让朝廷做出选择。”
徐崇朝又有些糊涂了。
成之染叹道:“他执意北伐,旁人是劝不住的,如今之计,唯有召他回金陵。”
数年不归的梁公回京,有些事,便不在众人的掌控之内了。
徐崇朝沉思良久,道:“梁公未必是这番心计。”
成之染摇头:“你且等着看,纵使他不说,总有人会替他说。”
徐崇朝观望了数日,起初还有些半信半疑,然而不久后朝参之时,中书侍郎周士显建言,梁公在藩,屡遭暗害,不如重申前命,征梁公入辅金陵,以为两便。
成之染闻言,虚悬心头的巨石终于落下,反而生出如释重负之感。她猜的没错,只是没想到,为她父亲说话的这人,竟是周士显。
身为天子近臣,久在中朝侍奉,他为何要这么做?
似是察觉成之染饱含疑虑的目光,周士显微微低了头,让成之染难以看清他的面容。
群臣多附议之声,天子缓缓道:“可。”
时隔半年,征梁公入辅的诏令再次传往彭城。此番前去传令的是侍中柳访。他年近古稀,虽位居侍中,平日多不预政事,只因孟元策上回碰壁,朝中对人选颇为谨慎。派柳访前去,任谁也挑不出什么错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