何曾想过,那竟是今生最后一面。兄弟七人不是死在与敌寇厮杀的战场上,而是被眼前之人反戈一击。从稷原道中逃散的部众辗转近千里,将这个消息送到高平,他立刻马不停蹄地赶回长安。
他在奔波中无数次幻想,见到沈星桥时该如何痛斥,可当真看到这个沉默的身影,他反而悲愤难言。
元行落举起手中劲弩,对准了沈星桥的胸口,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:“为什么?”
沈星桥无言以对,半晌道:“世间因果,何必如此分明。”
元行落大怒,将弩机抛下,一把拧住了对方前襟。
“我元氏有何大罪,与你有何冤仇,竟将我家屠灭至此!”
沈星桥手脚都拴着锁链,被元行落一拽,整个人稀里哗啦地乱响。他眼底的神情如此冰冷,冷到元行落几乎战栗不止。
“你倒是说啊!回答我!”元行落大吼大叫,沈星桥却仿佛无动于衷,只是沉默地望着他。
元行落心口仿佛堵了团棉絮,无论他如何质问,沈星桥都以沉默相对。他毕竟还是十几岁的少年,哀痛得近乎失声。
令人逼仄的死寂之中,沈星桥忽然开口,问道:“是镇国让你来的吗?”
元行落一愣,那神情落在沈星桥眼中,他已知晓了答案。
不杀他,她对不起元氏郎君。可若是杀他,她下不了手。
沈星桥枯笑两声,对元行落道:“元郎,动手罢。”
元行落许久都一动不动,皎月落在他一侧颊边,眸中如烛火闪烁。
几只老鸦从窗外飞过,扑棱棱地掺杂着几声嘶哑的哀鸣,他终究拾起了弩机,弩箭的锋芒冷到彻骨,恰如他从高平城一路疾驰而来的漫天风雪。
元行落步出刑部狱时,不知何处飘来的乌云遮蔽了月影。他踽踽独行,到前殿,向成之染请罪。
殿中只一个孤寂的身影,幢幢烛火中,满堂华彩也黯然失色。
元行落沉默地跪倒在下首,仰头望着她,对方眸中仿佛有泪光闪过,可仔细看时,又似乎只是灯烛倒映的光影。
成之染缓缓开口,音声寥落。
“齐襄公复九世之仇,《春秋》大之。”成之染缓缓开口,一道窄窄的裂缝从心头绽开,弯弯折折,绵延不绝。她隔着何知己飘散的身形,于深邃日月之间望到了成肃的眼睛,眸中不由得酸涩。
“节下……”元行落不知所措,但见高堂之上的将军久久与他对视,流泪不止。
这一双流泪的眼睛,他一生都没有忘记。
第339章 帝祚
乾宁十四年春正月,上元,未央宫灯火阑珊。
成之染做了一个梦。
她梦到化作一只灰雀,振翅从殿阙高檐上飞起,抖落充溢满身的血腥之气,不知疲倦地,飞过白雪皑皑的寥落荒原,飞向记忆深处山温水暖的江南。
大江东流,惊涛拍岸,京门城外的沙洲如雪。苇荡深处两个埋头砍伐的人影,倏忽从飒飒芦花之间抬头,向漠漠江空投来一瞥。
那再熟悉不过的眉眼,是她从未见过的年轻容颜。
她的父亲和三叔穿着打满补丁的粗布短衣,依旧是寄寓京门穷苦落魄的寒庶模样,在他们身上,看不出一丝将属于朝堂新贵的气息。
那个恍然是她父亲的年轻人遥指着她,仿佛在对身旁的阿弟说,看,是一只灰雀。
她那尚在少年的三叔笑了笑,道:“这么冷的天,哪里来的飞雀落了单?”
她听到他清脆稚嫩的声音,一颗心突然猛烈地颤动起来,如同浩荡江水奔涌不息,霎时间摇晃着将整个梦境击碎。
成之染睁开了眼睛,城中传来一声邈远的鸡鸣。
她披衣出外,天地间雾气缭绕,石阶上一层湿漉漉的水珠,依稀还掺杂着尘灰的痕迹,未央宫的殿宇隐没在一片静谧之中。上元之夜嘈杂的欢庆和悲怀,都已经归于沉寂。
成之染在殿外伫立良久,寒气从四面八方袭来。她试图回忆城中的夜曲,那曲调隐隐绰绰,遥远得如同破碎的梦境一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