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所有的诉求,只有在新的渴望萌发之后,才会感觉到旧日规矩的束缚,才能知道原来自小生长在其中的框架,‘合适’的框架,也能让人痛苦。
到买活军那里去!
若说在那之前,她所感觉到的只是日益增长的绝望和痛苦,甚至因为了悟了世上还有人如此自在的生活着,因而比原先更加厌世的话,如今,王琼华心里,焦切的渴望便盖过了一切情绪,她不得不调动全部城府,才能继续若无其事地生活——在看到《告女娘书》以前,王琼华从未想过自己有一日也能去到买活军那里,但这份报纸让她看到了希望,忽然间,生活便更加令人难以忍耐了,如果不能在几个月内去到买活军治下,王琼华觉得自己是真的会发疯的。
“买活军真肯收我这样的人吗……”
她和报喜在窗前做针线时,便这样近乎耳语般询问着,“从前你干娘不是说了,我们这样的女眷,买活军的盐队是不肯收留的?”
“那是从前,年前私盐队那里就开会了,干娘说,有一整套章程那!你瞧她给我的报纸不是说得清清楚楚?”
报喜的声音也很轻,她们非常习惯于这样说话,哪怕是把耳朵贴在板墙上,都听不到一点动静,只有一些悉悉索索的声音,叫人疑心是壁虎在板墙上爬动。“都打听好了,他们的船停在水门码头,只要上了船,就是买活军的活死人,别人追来讨,除非是杀头的罪,否则都是不给的。”
“像我们家这样……”
王琼华之前就曾流露过对买活军的好奇,并且听说报喜的干娘私下已经皈依了白莲教,信奉无生老母在世谢六姐之后,曾托报喜向她的干娘问得清楚一些——小姐们虽然长年累月地被关在内院,但也不是对外头的事情全然不知,内院自有自己熟悉的消息渠道,三姑六婆是永远无法完全禁绝的。
报喜的干娘就是常登门的药婆,此外,还有城里知名的产婆古老妈,随常来说法的几个老尼姑,这几年来陆续都暗中信奉谢六姐。王琼华不止从报纸上看到买活军的消息,也能时常从探视她的兄长,以及由报喜来转述的内宅消息里,听说一些买活军的兵丁、商户,在姑苏城发生的事情。
买活军会带人回他们那里去,这个她很久一起就知道了,并且因此起了一点点小小的心思,而报喜和她从小一起长大,互相非常了解——王琼华也就这么一个丫头,随便一个小姐房里都有七八个丫头的,那是累世公侯之家,饶是如此,每年的月钱也是沉重的开销,多是勉强撑着架子。
王家虽然有钱,但已经有钱了许多年,人丁繁衍,王琼华同辈的小姐便有十几个,还有兄弟们,他们家四五代同堂,排场上来说,未出嫁的女孩子,能有一个贴身丫鬟,已经算是很够用的了,王婉芳的丫头去年发水痘没了,今年还没补进来的,别看祖父日日大宴小宴不停,仿佛锦绣风流花团锦簇,大家大族的画皮揭开,私下的内囊没几个是光鲜的。
譬如报喜,她在王家当丫头,似乎前程是很光明的,这辈子跟定了王琼华,王琼华出嫁,她就做陪房的媳妇,安安稳稳总是一份前程,街上多得是衣食无着的人羡慕她,但报喜自己也不怎么满足,因为王家给家生子,还有报喜这样收养来的孤儿丫鬟,是不怎么发月钱的,只靠老爷太太们时不时的赏钱,报喜做活很辛苦,吃得固然好,穿得也光鲜,手里却偏偏没有多少钱。
若是从前,没有得选,那倒也罢了,或许也就和王琼华一样,因为不知道还能有什么样的活法,对自己的活法也说不出有什么很明确的不满。但自从《买活周报》开始慢慢渗入王家,报喜心中的想法就不同了——她看到了买活军的招聘广告,发觉在买活军那里,一个识字能干的女工,收入是很丰厚的,最重要的是很稳定,并不需要去讨老爷太太的好,也能拿到自己劳动的报酬。
王琼华发觉了报喜的想法——报喜总是反复细看招聘栏,仿佛在计算着什么。她也并没有责罚或者告发报喜,而是怀着当时连自己也不清楚的隐秘期待,怂恿报喜去问问她的干妈:张药婆看报喜生得好,人又伶俐,分派到小姐身边伺候,一向也看报喜十分的好。她既然信了白莲教,那么和买活军便一定是有联系的。
而且这种联系,在内宅也不需要十分的避讳,因为女眷们都对买活军的商品很有兴趣,这些东西又是不好委托外头的男采办们去买的,便连内宅的管事媳妇,也不会把这些诉求报到公账上,并山园后院的女人们,不分主仆,只能零零散散地通过三姑六婆来置办着新式肚兜、放脚后穿的制式矫正鞋(效果没去医院那么好,但比完全没有好一点),还有一些更让人脸红的东西,譬如说包装好的羊肠子,有弹力的内裤……
张药婆的答案,让当时的王琼华和报喜都很失望,但却也可以理解:盐队不收没来路的女眷。他们收容并且带走的女眷,就和孩童一样,都要有个明确的来历——孩童不消说了,倘若没有家人的同意,就这样把人带走了,那叫掠卖。而女眷们得到的待遇也和孩童一样,尤其是未嫁的女孩子,如果没有一个‘监护人’完成交割,他们是不收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