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家对女儿们或许是正经不赖的,王琼华似乎也没有什么值得抱怨的地方,她也从不曾对任何人说过自己心中的想法,便有一日她自己死了,这满腔的心事,大概也会跟着带进棺材里,
“昨日胜今日,今年老去年。可怜小儿女,长自绣窗前。”窗外唱到了第十一出《慈戒》,报喜等人收了食盒,咯噔咯噔下楼去了,王琼华从被中坐了起来,掀开帐子一角,掏出怀中那叠得小小的纸片子,借着那朦胧的天光,眯着眼缓缓展开纸片子,细看了起来。
凡不愿裹足之女子……你们可往买活军处来!
王琼华的眼睛瞪大了,被撕下来的报纸,在指尖轻轻颤抖,不愿裹足之女子,不愿裹足之女子……无人身权、财产权、自主权之女子——
她不由得回头看了看里间闭眼安然而卧的小姑姑,心跳骤然加速:买活军收用天下女子,她早已听说了,但,但……
凡有我买活军雪花盐者,便有我买活军的盐队踪迹……
王家用的当然也是雪花盐了——姑苏城里,如何没有盐队的踪迹!王琼华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,她从来没有想过——像她这样的人,买活军真的肯收容么?她什么也不会,年纪又幼小,也从未做过活——
不论你如何弱小,如何愚笨,如何无用,我买活军也一视同仁……天下女子,均可在我买活军处寻得庇护!
王琼华一遍又一遍地看着纸片上的铅字,她怎么也看不够,有一股热气像是从她那冰冷的足底慢慢地往上,滚到了心底,滚到了喉咙口,又化作了热泪流下脸颊,她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,谢六姐当真这么说了么?天下女子,均可在我买活军处寻得庇护,便是像她这样弱小而又无用的女子,像小姑姑这样还未长大已半残废的女子,也可以有一席之地?
“做什么?”王婉芳翻了个身,迷迷糊糊地问,她见王琼华探身在外,便用手按着床板坐起来,也凑过头——她是不用腰腹发力的,那会带累了足尖,叫足尖又痛起来。
王琼华捂着嘴,给她让一点地方,也叫她看到,王婉芳的眼睛逐渐瞪大,她望了王琼华一眼,两个小姑娘都面无表情,只有眼睛里的惊涛骇浪,被吞没在帐后的黑暗之中,王琼华忍不住身子的颤抖,她和小姑姑一遍又一遍,反复地看着这被撕下的头版,对窗外那充斥着并山园的靡靡之声充耳不闻。
“女孩儿只合香闺坐,拈花翦朵。问绣窗针指如何?逗工夫一线多……”
小优伶在水榭中吊着嗓子咿咿呀呀,而在王琼华的思绪之中,那香闺早已冲天而起,四分五裂,那半明半灭的明光瓦,换成了买活军的玻璃窗,她脚上的绣鞋换成了矫正鞋,她仿佛看见了小姑姑,拄着拐杖从一间房子里走出,门上写了‘放足手术’四个字,成排的,无脸的小女孩排着队一个个走进房子里去,在这一切之下,是化为了残垣断壁的并山园——这该死的并山园!连一片瓦都沾满了无名的罪!叫她厌恶刻骨的并山园!
买活军这里,有你们的新生!
到买活军这里来!
像她这样的无用之人……这世上除了这并山园之外,也还有她的容身之处,还有一处地方愿意容纳她,可以庇护她!
到买活军那里去!
第240章 走不出的绣楼
王家虽然不像是叶家、沈家一样, 热衷为女儿们弘扬才名,但归根究底,也没有怎么虐待自家的女娘, 一应按规矩行事之外,王琼华姐妹三不五时,还是能从家人那里得到一些外头的消息和报纸,她们在吃食用度上也的确比外头要体面得多。生活在这样的家庭里,若还是会感到痛苦,似乎在外人来看便显得贪得无厌——“外头吃不上饭的人家多了!你们这些女娘, 每日里为赋新词强说愁, 哪里知道真正的苦日子是怎么过的!”
家长们似乎并不担心王家的女儿,看了买活军的报纸之后,也会有私逃的念头, 王老爷不肯给女眷看这些东西,只是因为‘不合适’, 就像是元宵出门观灯走百病,也不合适。理由总是有的, 怕被拐子拐了去,怕被外男冲撞了, 总之门是轻易出不得的,任何新鲜的事体也都是做不得的, 只因为那含糊不清、讳莫如深的‘不合适’。
合适的女儿家,会是什么样呢?王琼华不知道,她只知道自己并不会因为‘合适’就不痛苦,裹足时脚是痛的, 望着大好的春色, 却不能去外头走一走, 心情是忧郁的,有些需求似乎是自然而然、与生俱来的,并不会因为后天的‘合适’而被框定,比如她也并不愿嫁给祖父安排的夫君——她从前不知道还有‘婚姻自主’的说法,是在报纸上看到了买活军处的新闻,才知道买活军居然是允许女娘23岁之后再成亲,而且可以自己挑选结婚的对象,自己决定婚书的内容……
王琼华从未表露过对买活军的向往,她害怕一旦多问了几句,此后便再看不到报纸了,那将是比杀了她还要更可怖的痛苦。在她看到《买活周报》以前,王琼华的生活充满的是一种无名的忧郁,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因什么而发愁,直到《买活周报》点化了