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定坤沉静的面庞上扯出一抹自嘲的笑,“那我得庆幸老爷子现在是没办法从棺材里跳出来打我了,他老人家那根九转钢鞭打人可不是闹着玩的。”
那鞭通体纯黑,油光发亮,钢节一环套一环,一鞭下去皮开肉绽,他们哥几个都尝过滋味。
张定坤的父亲,是“东鲁药王张”的家主,却死于一场伤寒。
这种病症发作急性,中医疗效尚未展现,病人已经熬不住了。当然,跟旧疾及并发症也有关系。
灵波后来改学西医,大概也有这个因素在里头。
“东鲁药王张”夫妻俩先后逝世,膝下子嗣又未长成,被族叔张丙吉趁机谋夺了家业,声名赫赫的张府一夜之间树倒猢狲散。
张丙吉没有把事情做绝,张定坤这一次北上特意去爹娘的坟茔前看过。修建的气派,打理的齐整,有专人看守。
所以他也只要了张丙吉一个人的性命,没有动他的家小,可比他当初仁慈。
如果不是张丙吉“斩草要除根”,对三兄弟一路追杀,他两个哥哥也不会死在逃难途中。
若只谋夺家业,张定坤不怪他。世道混乱,守不住自己的东西,怪不得别人觊觎。但多了两条人命,这仇就非报不可。
他如今于方家便如当初的张丙吉于张家,他要是存了同样的心思,改换门庭也不是难事。
可是他惦记着方绍伦,这事就办不成了。
他在黑黢黢的夜色里,跟妹妹慨叹道,“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这么惦记他。”
或许是他饿得要死的时候,塞到嘴里的那一口甜,从嘴里一直甜到了心里。
“三哥,大少爷留洋去了三年吧,你就没……看中过别人?”
那年兄妹在沪城重逢,因为她暗藏的身份,没有公开相认,按堂子里的规矩为她摆酒赎身。
酒席上来了不少公子才俊,个个油头粉面,西装革履,都是摩登漂亮青年。
也没见她三哥待哪一个特别亲热些。
张定坤颓然的摇头。
方绍伦一去三年,他其实有想过就这样算了,都把人逼到九州外国去了,有什么意思呢。
他寄回来的家书,他想方设法一字字看尽,没有一个字提到他。
漫漫长夜,孤枕难眠,等一个一去不回头的人。
远的近的,香的臭的,他想弄一个人上|床败败火是那样容易,可他不愿意。
戏文里头,霸王问虞姬,可有悔?怎么会有悔呢?
假使你尝过爱情的滋味,为这个人守身如玉,为这个人筹谋费心,为这个人万死,不悔。
柳宁在一旁嘻嘻的笑,“这就叫‘情不知所起,一往而深’吧。”
锅子里的菜烫熟了,散发着阵阵肉香,她用公筷夹着蘸了料,再放到她哥碗里。
张定坤问她,“这段时间没有偷偷往沪城跑吧?”
她老实答道,“我哪里有空?托您的福,这书寓生意好的不得了。为了您今天要会见贵客,我挂了歇业,您没听到?电话都响了好几遭。”
张定坤将她从长三堂子赎出来以后,柳宁执意要开这家书寓,她的另一重身份从一开始就没有瞒他。
张定坤既没有同意,也没有反对。
他只管自家一亩三分地,但泱泱华国,如今满目疮痍,总有人怀揣梦想,想将它修补、聚拢、重燃。
他不会去点火,没有那么伟大,燃烧自己照亮别人。但他也不会去掐灭这火种。
长柳书寓因为有他撑腰,不用像沪城的书寓那般到处打点。柳宁又从沪城请了个红白案都精熟的灶头师傅,姑娘们的来源各式各样,各有故事,但都精于琴棋书画,模样长得好,在她调教下又极会看人眼色,会说话。
所以尽管她这里卖艺不卖身,不少自恃有格调的男人们反而愿意往这儿来。
如今要光为下半身那点子事儿,泻火的地方很不少。姑娘们自己愿意谈谈恋爱她不干涉,但要想花银子买卖或是用权势威逼,都不成。
她立的规矩反倒自抬了身价,生意一日比一日红火。
兄妹两个吃饭,也不必避忌什么,柳宁打探道,“我听那些掌柜的说,西郊明年要建棉纱厂?”
张定坤点头,“地已经圈好了,过完年就动工。”
“三哥你准备认多少股份?”
“我得认个大数字,看还能剩多少给我吧。”
“三哥这么看好这事吗?”柳宁问道,“我看了方家贴出的告示,还打算买点股子呢。”
告示里列出了认股的条件和优惠政策,不但有固定股息,年底还有利润分红。
柳宁手上有余钱,深谙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的道理,四处做一点稳妥的投资。
“这事儿能办。”
“三哥,要不我跟你放一块?”
“不成,你要放我一块,可就拿不回来了。”
“为啥?”柳宁不解,她哥从来只有给她的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