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夏新雨,草树欣荣,大河奔流,浊浪排空。洛水自洛阳城南蜿蜒流淌,将轻舟送往涛涛洪流。
二水交汇处,成之染站在斗舰船头,望着东面缓缓驶来的晋国舟船。她今日特意未着铠甲,只身穿素服,腰悬长刀。河风掠过她松散的发髻,将几缕青丝吹拂在面颊上,倒显出几分难得的柔和。
徐崇朝黑衣玄甲,手按刀柄立在她身侧,扫视着对方船上的动静。
为首那条船上有许多晋兵,个个持刀盾护卫,铁甲如鳞。一人众星捧月般立于华盖之下,披发左衽,辫饰珠玉,垂在肩头,腰间金刀凛然。
想来那便是晋主慕容颂了。
华盖飘起,成之染终于看清了对方的面容。
那是一张被烽火淬炼过的面孔,刀刻斧凿般眉目分明,望之如磁石摄铁。锋锐的目光投来,忽而随唇间冷笑微微波动,好似星戈耀日。
成之染蓦地一晃神,这神情气度,倒是与建武二年末送她的那尊金人差池相仿。
相距数丈之遥时,两条船同时下锚。
“大晋皇帝陛下,”成之染率先拱手,声音清越如钟磬,“久仰大名,相见何迟!”
慕容颂打量她一番。对方的形貌,他早听崔湛说过,如今一见,比传言中收敛了许多锋芒。他轻叩刀柄,哼笑一声:“太平长公主,好手段。断我归路,困我雄师,如今又要演这出鸿门宴不成?”
成之染稍有些讶异,他汉话流利,若不是这身装扮,任谁也看不出竟是个胡人。
河风从两船之间吹过,鼓动的旌旗猎猎作响。
“陛下多虑了,”她唇角微扬,道,“若真要取陛下性命,此刻该在虎牢关相见。”
慕容颂盯了她许久,扯了扯唇角,道:“长公主意欲何为?”
“陛下,”成之染微微扬手,道,“此间风大,请移步空舟一叙。”
船头上乙旃比延眸光一凛,当即断喝:“休想!”
慕容颂抬手制止他,目光望向停泊在两船之侧的蚱蜢小舟。
小船长不过三丈,空空荡荡,一览无余,除了船夫外,只摆着一张矮几和几个蒲团。
“这小船却是轻便,”慕容颂终于一笑,煌煌如雪域生花,“朕倒要听听,长公主有何高见。”
“陛下……”匹娄眷也急得满头大汗,叽里咕噜道,“这分明就是陷阱,谁知道水下有什么!汉人的话信不得!”
“退下,”慕容颂负手而立,话虽向他说,目光却瞥向成之染,“谅她不敢。”
他们彼此以胡语交谈,成之染虽然听不懂,见慕容颂并无异议,于是击掌命小舟上前,微微躬身请对方先行。
慕容颂率先踏上空船,船身微微一沉,惊起波涛间一尾游鱼,“噗通”一声没入浑水中。
成之染随之入内,两方随行只数人,余下的船只都远远退避。诸军屏息,唯闻波涛浪涌。
小舟随波浪起伏,并不安稳。
宗棠齐坐在成之染身后,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。他冷眼打量对面的晋国司空乙旃比延,虽没有见过对方,能在此等境地与晋主同行,自然不会是普普通通的人物。那老臣死死地抓着船边,生怕一不留神掉进大河里。
另一侧崔湛则神情平静,目光与成之染一触即分,只是礼貌地笑笑。
他的出现令成之染意外,毕竟只是清流的国子祭酒,没想到当真是晋主近臣。她思绪沉沉,忽听慕容颂问道:“这几日我有一事不解,要当面问一问长公主。”
成之染勾唇一笑:“陛下但说无妨。”
慕容颂紧盯着她,道:“蠕蠕几番寇边未果,如今怎会突然越过长城?”
成之染微微垂眸,亲手为对方斟茶,茶汤在盏中猛烈晃动,却始终并未溢出。
“芮芮自然不会,可我朔州的斥候迷了路,渡过鹤鸣津,不知不觉竟到了云中城,还真是一桩奇事。”
慕容颂把脸一沉,尚未发作,乙旃比延怒道:“长公主竟与蠕蠕勾结,实在令人不齿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