只可惜,再也不可得了。
第二日早朝,成之染并未见到成昭远。接连数日他称病不朝,对外说是居丧时哀毁过甚,感染了风寒。
这借口骗过了百官公卿,成之染望着正福殿的方向,也唯有沉默而已。
正福殿上下噤若寒蝉,终日大气不敢出一口。
皇帝不知摔碎了第几个茶盏,广袖翻飞间香炉倾覆,细碎灰粉落在御案章奏上,太平长公主代拟的朱批糊成了一团污血。
“陛下……”值夜内侍颤巍巍奉上安神汤,瑟瑟发抖的倒影投到皇帝脚下。
成昭远抄起镇纸掷去,惊得众人扑簌簌跪倒一片。他盯着掌心被棱角划开的伤口,枯笑着将血抹在檀木人偶的残躯上。
人偶破败的面容斑驳而狰狞,耳畔仿佛又传来朱氏临终前的哀嚎,她被缢死时哭得撕心裂肺。
成昭远猛地将御案掀翻,大大小小的物事稀里哗啦散落满地。他从成堆的章奏间瞥见某页边角露出“太平”二字,于是拾起来发狠撕成碎片。纸屑飘进滚烫的灯油里,白烟袅袅升起,仿佛勾勒成朱氏的轮廓。
她仍旧穿着被赐死时的素衣,颈间红痕化作灵蛇吐信,喃喃道:“杀了她……为我报仇……”
“杀了她……”成昭远拔剑四顾,明暗交错的垂帷之间,唯独铜镜映出自己扭曲的脸。
剑光闪过,云屏上的棠棣之花刺啦断裂,“棠棣”二字也劈成两半。
成昭远持剑的手抖得厉害,长剑当啷一声坠落,皇帝的身形也瘫软在地。身下的金砖冷得像冰,一寸一寸将他的神思抽离。他听到檐前铁马叮当动地而来,恍惚又是当年朱氏哄他入睡时,轻轻晃动的铜铃声。
胆大的内侍偷眼打量,只见皇帝攥着染血的素服低笑出声,渐渐便没了动静。
竟是睡着了。
众人暗中松了一口气,天亮前又禁不住战战兢兢,生怕沉睡的皇帝醒来,又一天鸡犬不宁。
然而成昭远睁开眼时,神情却十分平静。
他命人备马出宫。
报恩寺门前堆了层厚厚的枯叶,被暮秋霜风吹得呼啦作响。寺里有一棵枯死的银杏,成昭远先前未曾留意,此刻仰头望去,青灰天穹下,干瘦的秃枝仿佛张成了无数只抓挠的手。
寺主沉默地在前引路,偌大寺院中烟火阒寂,唯有啄食腐果的寒鸦被脚步声惊起。
禅房内,独孤明月正在擦拭一尊褪色的菩萨像。
案头箩筐里盛着晒干的桂花,混杂着佛龛前香灰的味道,倏忽让成昭远想起十二岁那年,父亲和长姊都远征在外,他悄悄在东府小阁中供奉朱氏的灵位,香烛的气息也是这般馥郁。
“尼师为何不问,我为何到此?”他问道。
独孤明月停下了动作,将菩萨像置于案上,抬眸看了他一眼,道:“陛下眉间郁结,可是为长公主所困?”
成昭远猛地扶上腰间佩剑:“尼师慎言。”他瞥见漆案倒映出菩萨低垂的眉眼,沉默了一瞬,又道:“朕不过是来为先帝祈福。”
独孤明月轻笑了一声,半晌道:“我不过亡国余孽,正如陛下,也不过是御座上的偶人。”
她话音刚落,小窗外惊雷大作。电光劈亮禅房的刹那,成昭远的脸被照得雪白,他抿紧了唇,眸光亦颤动不已。
禅房内有些昏暗,独孤明月点了一盏灯,泛黄的火苗在风影里飘忽,未曾将她的眸底照亮。
“怨憎会……”她似是低叹。
“够了!”成昭远打断了她。
“陛下分明是自欺欺人,”独孤明月摇了摇头,道,“可还记得上一次,我有句话要告诉陛下?”
成昭远稍稍缓和了神色,道:“那日你说了些什么?”
独孤明月沉默了一瞬,雨幕顷刻间淹没了禅房。她望着佛龛中的眉眼,嘴唇微动:“天倾西北,地满东南。贪狼命世,空谷遮关。”
成昭远倏忽睁大了眼睛,一把攥住她手腕:“你怎知——”
独孤明月一动不动,单薄的腕骨硌得他掌心生疼。
成昭远循着对方的目光望去,壁龛中的佛祖眉目含悲,隐约是故人模样。冷汗霎时间顺着脊背滑落,时值清秋,他却仿佛置身烈火。
独孤明月侧首看着他,那一双幽邃的眼睛悲喜莫辨。腕间传来的战栗良久复归于平静,年轻的皇帝松开了手,似是颓然。
“难道……都是报应么?”
大雨在窗外滂沱,昏黄灯影中响起独孤明月的低语:“陛下的皇位,沾了多少人的血?”她指尖划过成昭远腰间玉带,“今后,又会沾上多少人的血……”
成昭远低头一看,他今日系了一条九环蹀躞带,此时才恍然想起,这是胡人的物事。
九环犀带上镶着的不是素玉带板,而是以血玉雕成的饕餮兽面,每只兽口衔着豌豆大小的珍珠。悬挂的錾花银囊光艳夺目,用金线绣着并蒂牡丹。
他仍在高祖丧期,服色虽浅淡,这一条玉带却极尽奢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