两人一路未曾言语。谢鸾依旧是一派高华恬淡的气度,一言不发,更衬出贵公子的威严。成之染窝在车厢里,心里早已是七扭八结。
原本被皇帝召见,她满心欢喜。如今谢鸾跟在她身旁,满脑子便只剩下惊疑。
谢鸾,怎么会到太尉府!怎么会到她阿父手下!
世家大族向来看不上寒庶,但对于成肃这样的重臣,多多少少还是要高看一眼。然而陈郡谢氏的态度却晦涩不明,过往种种也并非无迹可寻,连成之染都能察觉到其间疏离的隔膜。
然而谢鸾还是进了太尉府。
许是她半晌不言,谢鸾又问道:“女郎有何事?”
成之染回过神来,也有些讪讪,她满心疑问,如今却不是开口的时机。她想了想,问道:“郎君可知,今上为何召见我?”
“天意难测。”谢鸾淡淡道。
成之染泄气,正要将侧帘放下,又听对方道:“今上记挂着女郎,总归是好事。”
成之染并非真的想从他这里问出什么,搭讪了两句,便各自默然。好在谢鸾只送她到皇城东侧建春门,两下里分开,成之染暗自舒了一口气,也不知方才为何竟有些紧张。
宫中内侍领着她,径自行到万春门入宫。万春门正对着东宫奉化门,成之染不由得朝那边瞥了一眼。庭树肃杀,东宫也显得愈加冷落。
今上多年无子,东宫荒废至今。
成之染顾不得感慨,踏入宫门那一刻,心头便浮起异样的惆怅。她已数年没有见到天子了,记忆中沉静淡雅的容颜渐渐隐没于层云,笼罩在浅金色的光华之中,一步又一步远去,只剩下一个璨然若神的虚影,高踞于九重天上。
天子在便殿接见她。
宫中觐见的礼数繁多,成之染三拜九扣之际,听得上方传来天子温润的声音,不由得仰头望去。
直视圣容乃大不敬之举。对上天子的目光,她心里咯噔一下,颇有些懊恼。这一路惦记着谨言慎行,没想到才见到天子,便举止无礼。
然而她到底没有移开目光,天子垂眸端详她,对她这冒失之举,也并无怪罪之意。
半晌,天子微微颔首:“数年不见,大娘子风采如昔。”
若说风采如昔,眼前的天子才是明证。岁月似乎并未在他身上留下痕迹,仿佛神祇一般风华永驻。
成之染一时惘然,临行前成肃叮嘱的酬答应对,也变得磕磕绊绊。
天子只温和而平静地望着她,从容问起岭南战事。
见成之染一脸认真地仿佛在禀报军情,他淡淡一笑,道:“我听说大娘子智绝无双,用计攻取曲江、番禺二城,此事当真?”
“陛下过誉了。攻城实乃三军将士之力,奴不敢贪功。”
上首的天子摇了摇头,道:“功莫大焉。”
成之染纳闷,她的事竟有人在御前说起,难不成是她阿父?
一想到这种可能,她心里顿时别扭得很。
她琢磨不透,却又听天子问道:“你此去,可见到张灵佑了?”
成之染颔首,道:“在龙编城外见过。”
她说起张灵佑的死状,天子微微动了动身子,半晌道:“他是个怎样的人?”
这话问出来,成之染目光一顿。在御前议论贼首,其中分寸确是难拿捏,更何况,她与张灵佑仅数面之缘,实在谈不上了解。她不敢抬头细看天子的神色,只垂眸思索一番,道:“背信弃义,死不悔改。”
天子沉默了一瞬。若说朝廷对张灵佑有何恩义,那便是当年封他为广州刺史了。
“是邪?非邪?”
天子似是喃喃自语,成之染悄悄抬头看了看,道:“张灵佑狼子野心,咎由自取。若非辜负天恩,岂会沦落至此?”
天子神色淡淡的,闻言深深看了她一眼,摆了摆手,侍奉一旁的内侍便退下,旋即端了个方盘出来,盘上放着精雕细刻的木匣,看得出是上好的紫檀。
木匣一侧还有幅卷轴。
成之染视线落在那卷轴上,不由得心中一动,探询的目光望向天子。
天子颔首。
成之染接过卷轴,展开一看,繁复锦帛上文字古朴苍虬,她细细辨识,赫然发现这竟是一封诏书。
封她为安国乡君的诏书。
乡君作为外命妇封号,向来只有皇亲贵戚的女眷才能获此殊荣。成之染疑心自己看花了眼,从匣中取出一枚铜印,往印面一看,明晃晃“安国乡君之印”六个大字。
许是她神情过于震惊,捧印的内侍笑道:“女郎征战有功,封为乡君,还不谢恩?”
成之染顿时一言难尽。
乡君的封号,不可谓不高,大魏开国百年,历来是封给皇后之母的。
可是……
她恭恭敬敬向天子一拜,道:“陛下隆恩,奴感激不尽。但这诏书印玺,恕不能领受。”
天子道:“为何?”
“乡君位高,奴不配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