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灵佑从未见过郑显如此枯槁的模样,对方半晌不吱声,他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。
沉默如同湿冷的寒气在屋中弥漫。
郑显面前的茶汤渐渐没了热乎气,侍从为他新换了一盏,忽而见对方眼皮一抬,险些惊得手抖。
“怎么会这样……”郑显自言自语道,“主上数月前西上长沙,荆州军不是不堪一击吗?土难那胡虏在寻阳,不也将他们击退了?为什么……为什么单单我到荆州,竟沦落至此?”
张灵佑默不作声。郑显抬头盯着他,问道:“论谋略,论兵力,论士气,我哪一个不如成誉?凭什么……差一点,就差一点,攻下江陵的就是我!”
张灵佑垂眸,只待他消气。初冬时节,郑显挥师三万西上,志在袭破荆州,他一路势如破竹,没成想兵临江陵城外,竟一败涂地,几近于全军覆没,若不是郑显跑得快,这时候早已是刀下亡魂。
郑显手下只剩百余人,丢盔卸甲逃回寻阳,当时便大病了一场。如今听闻成肃大军已迫近寻阳,他这才强撑病体来商议对策。然而他心烦意闷,意气已不复当初了。
张灵佑何尝不为那三万人马心痛,可事已至此,再多苦水也得往肚子里咽。他张了张口,本想安慰对方几句,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。若换了旁人如此损兵折将,他怕不是早就动了杀心。然而对郑显……
张灵佑咬了咬牙,状若平常道:“成家兄弟,多少是有些将种在的。”
郑显一脸不甘心,却没有出言反驳。
“成肃如今正往寻阳来,这厮有多难对付,你我都心知肚明。我军人马不多了,依我之见,不如早做打算,尽快回到岭南去。再休养生息数年,未尝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。”
张灵佑语气平淡,仿佛在聊家常一般。
郑显闻言,差点一口气没上来,憔悴的眉眼凝聚成诡异的愤慨:“主上可是认真的?”
“我早已深思熟虑。”
“不,绝不能这样!”郑显一下子攥住茶盏,温热的茶汤顿时溅到案上,他语气中还带着几分难以置信,“敌寇还不见人影,这厢便望风而逃,成何体统?如丧家之犬般回到岭南,脸都丢尽了,哪还有什么东山再起的机会!”
张灵佑自知理亏,耐心道:“齿刚则折,舌柔则存。他来势汹汹,何必逞一时意气?明哲保身,才是长久之计。”
郑显简直要将茶盏捏碎,焦急道:“人活着不就为了争口气!若旁人也就罢了,既然是成肃,我恨不能亲自取他项上人头,一雪金陵之耻!主上万不可向他服软!他这般织席贩履之徒,最是眼里容不得沙子,我等便是撤回了岭南,他也必然会穷追不舍,到时候只怕后患无穷!”
这番话颇让张灵佑迟疑,他略一沉吟,道:“你我最初起兵时,也搅得朝廷天翻地覆,待回到岭南,朝廷还不是封我为广州刺史?岭南与金陵相隔万里,朝廷鞭长莫及,这件事说不定就算了。”
“此一时也,彼一时也!”郑显恨恨道,“从前只是杀些文弱无能的世家子弟。如今既已杀了江岚,惹恼了那帮武夫,便再没有回头路。”
张灵佑怔然,半晌暗叹一声,问道:“那依你之见……”
郑显松开手中的杯盏,道:“东下迎敌。”
张灵佑犹豫一番:“何不固守寻阳,以逸待劳?”
“若成肃兵临城下,我军一旦有差池,便落得城破人亡的下场。如果两军在下游交战,我军回旋的余地才更大。”
郑显这话说得委婉,却说到了张灵佑心坎上。张灵佑沉思良久,道:“那便如此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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成之染站在船头,远远观望着大雷戍。宗寄罗凑上前来,唉声叹气道:“郡公不会真打算守株待兔罢?这都多少时日了,居然还一动不动。”
成之染一笑:“怎么能说是守株待兔?分明是以逸待劳。”
宗寄罗见她神情专注,无奈道:“整日在江口打转,若张灵佑再不来,我可等不下去了。”
“十三娘,打起精神来。宗将军对你寄予厚望,行军打仗得沉得住气才行。”
“寄予厚望?”宗寄罗一听这个就来气。宗棠齐派遣一幢人马为成肃助战,由宗凛担任幢主,虽准允宗寄罗一同前来,但她平日里也就在宗凛身后跟着,对行军打仗插不上半点手。
“早些时候也就罢了,如今我老大不小了,他还是对我不放心。”
成之染想到成肃,亦深有同感,道:“战场上见真章,这次总要打个胜仗回去。”
宗寄罗不由得失笑。
徐崇朝在旁听她们谈笑,眼睛却始终紧盯着江面。水天相接处平静如常,远处山林间却惊起一群飞鸟。
大雷戍传来凄厉的角声。众人朝上游望去,江上孤零零一艘走舸,顺流而下,不多时便到了江口。
是大军派出的斥候。
冠军将军赵兹方闻声赶来,问道:“上游可有动静了?”
船上人答道:“回禀将军,贼船已到二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