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天长,浪白风起。江潮依旧拍打着山崖,一遍又一遍黯然退去,那声音仿佛一声声叹息。一轮明月从秦淮东边升起,皎洁月光洒落在凹凸城墙上,将森然铁甲照得分明。
成之染歇在将府,一宿未眠,涛声传到石头戍,隐隐如楼船鼙鼓动地来,裹挟着无孔不入的暑热,令人无端燥得慌。
当她天明时强撑着站到城墙上,赫然见众人个个眼下青黑,俱是一脸憔悴的模样。城墙上戒备森严,成肃在无言肃杀中负手而立,向上游极目远眺,日上中天时,原本空旷的江面陡然浮现黑沉沉一片。数十里外的大江之上,层层叠叠的楼船如虫蚁般行进着,旌旗密布,望之肃然。
成肃扶着女墙垛口,听闻身后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。
薜萝洲战败而归的兵士称说,敌寇大军舳舻千里,旌旗蔽天,原来并非虚言。
成肃一行于城头观望,却见水畔高岗上人头攒动。城中百姓成群企足而立,亦极目朝上游远望。
成肃皱了皱眉头,不喜道:“中外已戒严,竟有这许多百姓犯禁而出。难不成见妖贼来势汹汹,便料定朝廷守不住金陵,这时节急着逃命!”
他语气含怒,恰恰说中了许多人心思。
“蝼蚁尚且偷生,而况人乎?”萧玘劝道,“第下为天子守城池,又何必在意这些?”
成肃扫了那人群一眼,并未说什么。
“话不能这么说,”成之染摇了摇头,道,“我军尚未回京时,京中百姓奔散渡江,何其仓皇!如今百姓不仅留在京中,还有闲心出来看两军对阵,岂不是有恃无恐?”
成肃瞥了她一眼,道:“你惯会花言巧语。”
话虽如此,他神色似是舒缓些,目光移向远处的敌船,又凝望片刻,不自觉按紧了墙垛。
千顷茂林间,百里长山下,敌船如黑云般沉沉而来。众人的目光都被攫住,随着敌船的临近,心高高提起。
江畔白鸥掠水飞过,映在成肃深沉似水的眼眸中,扰乱了一方宁静。
“诸位,”成肃蓦然开口,语气中流露出前所未有的决然,“妖贼势众,若顺流长驱而下,锐不可当,我军万不可冒险争锋。”
成之染心下一沉,望见江上连绵不绝的敌船,她突然明白这一场胜负豪赌是何等惊心动魄。张灵佑若到城下与守军硬碰硬,石头戍这万余人也只能婴城固守,拚却性命为宫城挣得些许喘息之机。
黑压压船影仿佛巨石般堵在她心口,脸上一时间失了血色,连手脚都冰凉了。
“可若是——他不敢呢?”成之染仍存着一丝希冀,低声道。
第137章 城防
微风初起,溽暑未散。船行江上,顺流破浪。
江上不比海上,寻阳以下千里大江,平静得如同白练。孟夏时节不多风,唯有不尽潮气拂面而来,氤氲着日光,令人心中郁郁。
然而一想起岭南,此间闷热便少了几分恼人。
立于船头的壮年男子长出一口气,望着宽阔的江面收回思绪,岭南日色将他皮肤晒成了古铜色,较从前更多了几分威严。候在一旁的兵士见他回神,小心道:“将军,大将军有请。”
壮年男子半晌不言语,那小兵便有些着急,催促道:“大将军有要事相商……”
一个眼刀横过来,小兵愣愣地住了声。
眼前玄色身影一晃,衣甲窸窣作响,人已往舷梯去了。木梯发出沉重的声响,每一声都昭示着来人的不悦。
张灵佑等在爵室,倚栏听着脚步声由远及近,毫不客气地停在侧旁。
他一动不动,余光里那身影很是不耐烦。
“叔度,你还是沉不住性子。”
张灵佑开口,语气平淡。他生得白面长须,相貌周正,即使在军中,也常常一副儒生打扮,青衫广袖,羽扇纶巾,举手投足之间流露出几分清雅。
因此当他投来谦和质询的目光,郑显的火气腾一下便上来了。
“都到这个时候了,你还说这些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