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女郎此言差矣,”何知己捻须说道,“城中数万人,俱是抵死不降的亡命之徒,大军终不能长居此地,一旦撤兵,如何能将这些人镇抚?为长久之计,切不可放虎归山。”
“何主簿……”成之染悚然一惊,没想到何知己竟然也赞同这么做,顿时失了几分底气,勉强道,“百姓都手无寸铁,哪里有那么穷凶极恶?数千人镇守广固城足矣!若军中无人肯留,那便让我在这里。”
成肃只把这当个笑话,见张来锡再没有言语,便挥手下了逐客令。
张来锡心有不甘,正在迟疑间,门外通传进来道:“羊令求见。”
成肃声无波澜:“让他进来。”
张来锡只好起身告退。
成肃望向成之染,后者并没有回避的自觉,只是稍退后一步,站到始终沉默无言的徐崇朝身侧。二人不约而同地朝门口望去,羊粲的身影逆光而来,显得单薄而凌乱。
他娓娓而谈,亦是为了如何处置城中军民之事,成肃对此也并不意外。见他们彼此心知肚明的样子,成之染恍然想到,或许今早议事时,军中便已经定计,甚至已调兵遣将各自行动了。
羊粲言辞恳切,态度仍不卑不亢:“三齐沦陷于夷狄之手,至今已有百余年。大魏既无力招抚,百姓又岂能坐以待毙?依附于胡虏,也只是权宜之计罢了。”
成肃反问道:“权宜之计,到兵临城下,仍不肯出降?”
“在下惭愧,既寄身于独孤氏,终究有君臣之义,”羊粲眸中似有水光闪过,沉声道,“我泰山羊氏自古为诗礼世家,纵然在下为保全身家性命而投奔阁下,家中到底还是有执拗愚忠的兄弟,为了名节而宁死不降。在下虽为其痛心,也只能无可奈何。在下向来了解愚弟的为人,他身为汉人,何尝不日夜盼着王师北伐?只是身为独孤氏之臣,许多事身不由己。城中百姓,亦是如此。”
成肃抬眼看着他,神色莫辨:“既是为了这名节,那我成全他们便是了。”
羊粲一愣神,眼见得成肃目光转冷,顿觉得颈后发凉。
“第下!”成之染喊道,“城中百姓大都是汉人,难道不是大魏的遗民?王师北伐却屠戮遗民,又是何道理!若世人知晓,又将以何等目光待我?三晋和关中的父老乡亲,哪里还敢再盼望王师!”
成肃皱眉道:“你又懂什么!”
“我不懂!”成之染气道,“张参军出身凉州,他难道不懂?他宁愿放弃赏赐的奴婢,也要向第下进言,又是为什么!”
羊粲深深望了她一眼,朝成肃郑重一拜:“请将军收回成命。”
堂中顿时又陷入沉寂。成之染掌心沁出一层薄汗,紧张地盯着成肃。
成肃忽而问徐崇朝道:“阿蛮怎么看?”
猛然被点到,徐崇朝神色微动。他目光缓缓扫过堂中,拱手道:“人命关天,不可不慎。”
成肃闻言,默然良久,沉吟道:“此事还需再议。”
听闻此言,成之染暗中松了一口气,眼见得羊粲僵硬的脊背也稍稍舒缓。成肃摆摆手便要送客,成之染脚下迟疑了一瞬,思及对方对独孤灼的态度,到底没把为徐丽娘母子求情的话说出口。
她神思不属地出了门,不经意间对上徐崇朝的目光,一时间怔忪:“怎么了?”
徐崇朝欲言又止,见羊粲似有话说,便等着对方开口。
羊粲清癯的面庞愁云未散,眉间萦绕着有如实质的思虑,比往日苍老了许多。
他向二人道声谢,目光追寻着天际流云,不由得长叹一声。
成之染不好说什么。以私心而论,虽然羊粲是成肃派元破寒从洛阳请来的帮手,可一想到往日城头上慷慨陈词的羊茂,眼前这人便失了光彩。
今日这一切,到底还是各自的选择。
羊粲是何等机警之人,见成之染并无搭言的兴致,便草草与徐崇朝寒暄几句,匆匆离开了军府。
成之染心头一团乱麻,隐隐约约总感觉漏掉了什么。她百思不得其解,索性不再去多想。徐崇朝突然说道:“元郎受了伤,你可去看过?”
成之染被他一点,先前的古怪顿时都明晰起来。今日诸将佐议事,始终未见元破寒身影。倘若他也在,岂会是张来锡独自与成肃争辩……
见她眼中有了光,徐崇朝无奈:“他伤得不轻。”
“我再去看看!”成之染皱起了眉头,要拉徐崇朝一起。
“我还有些事没办完,晚些时候再去。”
成之染挂念着元破寒的伤势,也并未在意,当下便与他道别。
徐崇朝送她出了府门,在街头矗立良久,终于像下定决心一般,埋头向廷尉狱走去。
军汉罗三郎见势不妙,连忙上前拦住他:“郎君三思!成大将军正在气头上,这时节切莫与独孤氏再有勾连!”
徐崇朝止步,沉声道:“阿姊昨日如何恳求我,我岂能置之不理?”
罗三郎摇头:“可成大将军那边又如何交代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