看着他与谢让父子相仿的眉眼,狸奴恍然意识到,这大概就是谢让的幼子,而他身旁这一位,自然是天子的嫡姊淮南长公主。
先帝平生只有三位公主,最大的淮南公主下嫁谢岐之子谢让,最小的永嘉公主下嫁王平之之子王恕,二人如今正端坐天子下首,而另一位海宁公主早已香消玉殒,独埋泉下。
天子触景伤情,眉目间萦绕着若有若无的迷思。他垂眸朝左近望去,从前苏弘景的位置如今正端坐着会稽王一家。苏弘度不经意与他对视一眼,便紧张地低下头。
苏弘景才不会如此,他从来张扬恣肆,即使在御前也率性而为。
那性子,像极了早逝的海宁公主。
天子也不知为何今夜频频想起海宁,或许是因为春宴于她而言有特别的意义。身为先帝的庶女,她向来没有资格来这种与外臣欢宴的场合,为此而久久愤愤不平。直到嫁为人妇后,才终于与夫君来到了春宴,没想到那既是第一次,又是最后一次。
天子终于寻到了胸中不平之气的来源。
不甚靠前的位子上,正坐着一个他久违的身影。烛火明灭间,映照出那人满面沧桑,他早已不是天子记忆里意气风发的少年郎,但举手投足之间流露的儒雅随和,却仿佛被岁月氤氲的陈酿,在肃然的春宴上如清泉流淌。
群臣次第起身向天子祝酒,于悠扬乐声中吟咏些歌功颂德的词章。这是世家文士之间的风雅。
天子至今还记得,在海宁终于来到春宴的那一次,身为驸马的萧玘语惊四座,字字珠玑的词章至今还传颂不已。当时还是太子的他那一刻有多惊羡,后来就有多痛恨。
萧玘,谁准许他回京了?
第65章 惊变
罪魁祸首成肃还浑然不觉,表面上侧耳细听王平之们的华丽词句,心头却翻来覆去地念叨着何知己捉刀代笔的新词,与孟元礼默契地相视苦笑。
他头一次暗恼自己在朝中位次如此靠前,以至于留给他的准备时间一眨眼便过去了。
天子的目光落在他身上。
成肃站起身,清了清嗓子。天子一瞬间记起来,当自己不在金陵的时候,便是这位成大将军将萧玘从边郡召回到朝中。
狸奴偷眼看天子眸中晦暗不明,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。
果然,成肃正酝酿情绪,天子便出言打断了他:“镇军与旁人自是不同,忠勇果毅,世所共知。馆阁吟咏,反而让镇军拘束,不如另造新词,愈彰德美。”
成肃一下子噎住了。他大字不识几个,背现成的诗句都费劲,皇帝竟让他临场发挥?
他想不通自己好端端待在京门,到底是哪里招惹了皇帝,好不容易回来这一趟,竟然被如此刁难。
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聚在成肃身上,其中不乏幸灾乐祸的好事者。可偏偏皇帝这样的要求他没法生气,毕竟春宴上的大部分臣僚,都是世家出身的风雅之士,虽不至于人人皆可出口成章,但起码肚子里还是有些墨水的。
然而成肃的肚子里,真的是一点墨水也没有。
柳氏替丈夫着急,暗地里拧紧了帕子。龙骧将军成雍虽跻身春宴,可他紧张得连自己诗作都要忘词,更别提出来为他阿兄解围了。
成肃从来没如此窘迫过,正绞尽脑汁,袖口却被人一拉。
狸奴仰头道:“阿父,前些日子您还教我唱《从军行》,难道忘记了?”
“哦哦……对!”成肃反应过来,胡诌道,“为父是写了那么一首诗,可怎么好意思在御前献丑?”
“可我觉得很好啊……”狸奴眨眨眼,转头对天子道,“陛下,家父太自谦,不如让奴唱给陛下听?”
天子垂眸打量她,点点头算是准允。
狸奴深吸一口气,便轻声唱起来。她歌喉明丽,然而语调苍茫,糅合成一种盛大的秾华,将曲折婉转的故事娓娓道来。
故事中是一位替父从军的女将军。她女扮男装驰骋沙场,十多年后功成名就时,婉拒朝廷的荣华富贵,千里归家与亲人团聚。从没有人想到过,那响彻帝国的赫赫声名后,是一个女子的刚强与忠毅。
这曲子本是霜娘唱给狸奴听的,狸奴被那迥异于江南绮丽的曲调触动,缠着霜娘多唱了几次,便逐渐学会了。
据说这是极北之地传唱的民歌,塞上寒沙,陇头流水,遥远得仿佛萦绕在歌声中的梦境。
她一曲唱罢,天子垂眸不言语。
成肃紧张地打量他神色,终于见天子眉头一展,唇边浮起浅淡的笑意。
“这故事中的女将军可是真?”
狸奴也笑道:“陛下以为她是真,便是真。”
这话多少有些骄纵的逾矩,连淮南长公主都瞥了她一眼。
天子倒没说什么,袁皇后轻轻抚掌,道:“这故事倒是新奇有趣,不知那女将军后来如何了?”
狸奴认真道:“后来便成了这故事里的人。”
天子闻言失笑,群臣也哄笑起来。成肃暗自松了一口气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