以上都是孩子。
死去的亲人,是由父亲和狗栓一起下葬的,他们按照地主的吩咐,在脸上蒙了白布,在黑夜里悄悄地把三个人搬到村外,找了一片荒地深埋,又随意找了一具乱葬岗的饿殍烧了充数,这样好歹留了全尸。但墓碑、坟头,全都没有,狗栓现在回忆起当时的情景,也并不感到悲伤,只记得那无边的恐惧,他闻着的是尸体的味道,想着的是自己的将来,他会染病吗?他会死吗?死了以后是不是就再不饿肚子了?
虽然不用再忍饥挨饿的过活,这也很不错,但尽管如此,狗栓也还是不太想死。他死了,谁来埋他呢?父亲吗?弟弟妹妹们怎么办?慢慢地饿死?还是在饿死以前,被人掠走了,化作了菜人市上的小胳膊细腿儿,变成了‘和骨烂’?
对于未来的恐惧,强烈地占据了狗栓的心灵,亲人们死时已经没了人样,痘子叠着痘子,连眼皮上,嘴里都长满了溃烂的痘子……他实在不想就这样死去,这种恐惧,胜过了对于李地主盲目的崇信,使得狗剩第一次违背了李地主的圣意,做出了自己的判断。
“一人只要五文,家里不还有个二百文吗?要不……明日便悄悄地进城种了去,回来只说是带狗剩他们俩走亲戚去?”
他父亲没有说话,自从去年的疫病之后,父亲的话就越来越少了,吃得也不多——没了祖父和二叔,家里少了两个劳力,还有两个半大孩子,只能更加节衣缩食,家里人都懂事,不肯吃多了,有一口吃的,也想着留给别人。你敬我,我敬你,山阳道的和睦人家多是如此的。只是,孩子们要长身体,而父亲要做的活还比从前多,吃得比从前更少,他每每从外头回来,总是累得不想说话,吧嗒着他那根空烟杆儿——狗栓家已经很久都没有买旱烟的钱了。
“知道的人也不多,就二柱子,那是个好的,倒不会乱嚼舌头,要不明天就去一趟……爹?”
风箱很久没响了,柴火也没人添,灶下的火逐渐暗淡了下来,狗栓抬起头,伸手去推柴火前垂首坐着的父亲,以为他是又睡着了。“爹?”
他手下的身体,比记忆中轻得多了,狗栓只推了一下,父亲便一头往前栽倒在炉膛中,激起蓬灰,呛得狗栓一阵咳嗽,热泪合着咳嗽,不断地滚落了下来,他哽咽着叫道,“爹……爹?爹!”
但他心里也知道,叫也没有用。死亡又这样,熟悉而轻盈地来到了这矮小的泥屋里,收割走了又一个亲人的生命。
他爹死了,狗栓的爹饿死啦。
第255章 一念之间
“节哀啊狗栓!”
“狗栓, 日子这样是过不下去的,要不,请二堂叔为你出面, 求求老爷——你妹妹今年九岁, 倒也算是站住了, 再过个三两年便可成亲,倒不算是多吃了多年的白饭,按理, 老爷家的三小子去年历了那么一劫, 找个大媳妇压一压也是好, 只可惜同姓不婚!你们这血脉太近了些, 上数五代就是一个祖宗,这不能行。”
“但三小子外家, 黄狗村的老张家也有个少爷, 他们家地也有个几十亩的,一色一样!都是去年出过花子的,人才么,差了些, 还有一点便是瞎了一只眼睛,但到底家里能吃得上饭, 请老爷说一说, 送去做个童养媳,也强似跟着你饿死——你别怨我话说得难听!今年旱成这样,到秋后一定是要死人的, 真到了那时候, 只怕你们家总有人要上菜人市去。”
“是啊狗栓, 总得找个饭辙吧, 都养到九岁了,难道坐等着饿死?”
“要不就舍给县里的人牙子,好歹换些钱。都九岁了,至少也能换个一二两的,也能给你爹买口棺材,一家这几口子可别一架棺材凑不出,羞死先人哩!”
重要的不是换来的一二两,也不是那粗制滥造的薄木棺材,而是大活人在这世上就得要吃要喝,狗栓爹一死,狗栓和弟弟两个大小伙子要凑齐今年的佃租都不容易,到了秋后,吃什么?喝什么?这还是说的平收年景,若是又歉收,那就只能吃树皮,就连观音土都得抢着吃,真是没有粮食!
留下小妹也是饿死,倒不如现在换走了,大家都能有个活路,至于狗剩,根本没人指点他的前程,他这样的半大小子,吃得多,干得少,就没一处收用的,留在家里听天由命罢了。
亲戚们早已对死亡司空见惯,议论了一番,又围着草席干哭了一会,便各自散开了回家去,也不留下吃饭,知道他们家没得粮食,也不忍心。狗栓兄妹三人跪在地上,面上泪痕已干,谁也没有说话,小妹和个木雕似的,直愣愣地望着前方,倒是弟弟狗剩,望着父亲的尸体,又望着哥哥的面孔,突然大哭起来,叫道,“哥,别送走小妹!别送去给瞎子做媳妇儿!俺吃得不多,俺以后还少吃些!别送走小妹!”
狗栓被他摇得晃来晃去,话在舌尖悬着,重如千斤,“再吃得少,你也要饿死了,俺们都要饿死了,狗剩!”
狗剩宛如被雷劈了一样,乍然收了泪,小妹也没有说话,一家三口互相望着,在屋内暗淡的光线中守着逐渐僵冷的尸体,许久,狗栓才动了起来。“来帮忙。